阿曦開車囉

【二】
 

下午的遊戲一結束，晚上，求生者們便召開檢討會。因為是新監管者──攝影師約瑟夫，這場檢討會格外重要，大家開始根據白天的戰況進行分析、討論、擬定因應策略。檢討會由資深的兩位求生者──醫生艾米麗．黛兒及律師弗雷迪．萊利主持，氣氛嚴肅卻不失歡快，不難從中看出求生者們的默契，及長時間相處後的革命情感。

「……呼。」

不過，這種場合對有社交恐懼症的卡爾而言，還是太難了。雖然大家都很照顧自己，但和這麼多人共處一室，卡爾還是有些喘不過氣，只能暫時離席，坐在會議室外的地板休息，順便整理思緒。

「……。」

滿腦子都是約瑟夫的臉。

那張美麗、精緻、完美的臉，簡直是主的傑作。卡爾被那張臉深深吸引，體內某條不為人知的神經被約瑟夫挑動，使他無法不去想。手指輕輕放在口罩、放在自己的唇上，精神恍惚地低語著：

「好想……」
 

好想再看一次。

可以的話，卡爾想再見約瑟夫一面。
 

「卡爾先生？」

一個女生的聲音傳來。卡爾回神，同是求生者的艾瑪．伍茲正彎著腰、笑容滿面地看著他。她平時總戴一頂草帽，將長袖的工作服捲在手臂，腰間掛著剪刀等工具，看就知道是名園丁。

「啊，伍茲小姐。」

艾瑪和艾米麗、弗雷迪等人一樣，都是大佬級的求生者，是前輩中的前輩。卡爾原本要站起來，但艾瑪已經坐到旁邊的地上，笑著說：「叫我艾瑪就可以了。卡爾先生不進去嗎？」

「嗯……」卡爾面有難色，「……不太習慣人多的地方。」

「啊，抱歉，我忘記了。」艾瑪搔了搔頭，「像這樣單獨跟我說話沒關係嗎？」

「嗯，我只是不習慣學校、教會那樣人多的地方，單獨相處是沒問題的。」

卡爾感謝艾瑪的貼心。他看了看會議室的門，再看了看艾瑪，「艾瑪小姐不進去嗎？」

「嘿嘿，這種需要動腦的事，交給艾米麗和萊利先生就好，我只負責破壞。」

艾瑪笑瞇瞇地說。她看起來瘦小，力氣卻很大，遊戲時，常趁監管者不注意、把場上的狂歡之椅全部拆光，讓監管者很頭痛，也是艾瑪的獨特戰術。

「對了，卡爾先生。」艾瑪突然問：「今天第一次上場，怎麼樣？好玩嗎？」

只有艾瑪會用「好玩」形容遊戲。卡爾回憶今天的種種，想起約瑟夫那張臉，「很緊張，也很……印象深刻。」

「哈哈！第一次都是這樣，之後會越來越好玩的，放心吧。」

艾瑪有一雙綠色的眼睛，笑起來時，綠色的眼睛會瞇起來，天真中帶點可愛，彷彿全世界的苦痛都與她無緣。這讓卡爾很好奇，畢竟，歐蒂莉絲莊園偏僻、陰森，又會舉辦奇怪的遊戲，艾瑪這樣的女生不應該出現在這兒。

「那個，艾瑪小姐。」

卡爾眨了眨灰色的眼睛，「妳也是收到莊園的邀請函，才來這裡的嗎？」

「嗯，不只我，大家都是喔。」

「那，」卡爾問：「艾瑪小姐為什麼要來這個莊園……！」

還沒說完，艾瑪的手指頭就放到卡爾的口罩上，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。

「卡爾先生，噓──」

艾瑪還在笑，但笑容底下多了什麼，「這個問題，在莊園不能亂問喔。」她把手拿開，「卡爾先生還記得嗎？我們和莊園主的協議。」

卡爾點頭，「『入住歐蒂莉絲莊園，生活開銷全由莊園支付，作為代價，須參加「遊戲」娛樂莊園之主。』」

「沒錯，但是……」艾瑪抱住自己的膝蓋，「一個正常人，再怎麼樣，也不會在這麼詭異的協議上簽字，不是嗎？說穿了，要不是走投無路、在外面的世界沒有容身之地，大家也不會來這裡的。」

「……。」

卡爾陷入沉默。沒錯，不論穿著體面的入殮師，或天真爛漫的園丁，來到莊園的原因都只有一個，就是再也回不去原來的世界。

「我實話，我啊……」

艾瑪的下巴靠著膝蓋，露出讓人很心痛的微笑。
 

「在莊園的日子，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還開心喲。」

「雖然遊戲很危險、常常受傷，但我很慶幸自己來到這裡。」
 

說完，艾瑪偷偷打開會議室的門縫，指著站在會議桌前的艾米麗與弗雷迪，以及坐在位子上的慈善家克利切．皮爾森，告訴卡爾：

「其實，艾米麗、萊利先生、我、皮爾森先生，我們四人的關係比大家想像中更複雜。但他們的想法跟我一樣──為了這得來不易的歸屬，我們必須放下仇恨、專心在遊戲上，因為只要莊園主開心，我們就不用再回外面的世界了。」

艾瑪恢復成平時燦爛的笑容，「所以卡爾先生，那個問題不要亂問喔。每個人都有秘密，為了大家好，彼此給彼此一點空間，也就相安無事了。」

「……。」

秘密……嗎？卡爾陷入沉默。以他的立場來說，確實不希望別人過度窺探他的秘密，所以能理解艾瑪的意思。

「啊，對了。」

艾瑪突然想起什麼，補充說明：「我剛才的話，也適用於監管者喔。可以的話，也盡量不要問監管者那個問題。」

「咦？」卡爾想起約瑟夫，「監管者也是……？」

「監管者的狀況比較複雜，總之，他們也沒想像中那麼壞，只是打人打得很痛而已。」

艾瑪左右張望，確定四周都沒人，突然壓低聲音、跟卡爾說：「如果想去監管者宅邸，儘管找我，我可以幫你帶路喔！」

「……！」

卡爾其實很想大叫「我現在就想見約瑟夫先生！」，但艾瑪一定會覺得自己是怪人，他也沒有適當的理由拜訪約瑟夫……好吧，說穿了，是他不敢。光想像自己私下與這麼漂亮的人碰面，卡爾就好緊張，緊張到會昏倒的地步。

「謝…謝謝，如果有需要的話，會再麻煩艾瑪小姐的。」他最後拒絕了。卡爾在心裡流淚，又難過又氣。

「唔，好吧。」艾瑪站起身，「卡爾先生，今天第一次參加遊戲，你一定累了吧？可以先回去休息，我幫你跟大家說。」

「……這樣好嗎？」

「沒關係，這是新人才有的待遇喔！下次想蹺掉會議，可是得等到我這種等級的時候了。」

艾米麗、弗雷迪、皮爾切、艾瑪四位被稱為「人皇」，就算不參加檢討會，實力也不用大家擔心。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才能達到那種境界，卡爾在心裡向艾瑪致上最高的敬意。

和艾瑪道別後，卡爾默默回到自己房間。求生者的房間不算小，家具也齊全，但卡爾的東西很多，除了化妝品和一些醫療用品，地板還有個棺材，裡面躺著黑色的假人。這是他作為入殮師的基本配備，倒也沒什麼吉利不吉利的問題。

「……。」

大家互相尊重，不會窺探彼此的秘密，更不會貿然闖入彼此的房間。從艾瑪那兒確認了這點，卡爾挽起袖子，緩緩走到棺材邊。灰色的眼睛凝視著假人，卡爾的眼神有點太認真了，認真到讓人覺得恐怖。
 

很好。

既然如此，就不會有人來打擾「我們」了。
 

打開化妝箱，拿出各式各樣的粉刷、沾上顏色。卡爾把口罩扯下，露出那張不遜於約瑟夫的英俊臉龐，一邊舔唇，一邊替假人妝點；他拿出一綑白色的、材質與真髮無異的細線，拉取適當的長度，咬著一端、另一端用剪刀剪下；衣櫃裡有一匹藍色的布料，剪裁成想要的樣式、縫上金色的刺繡。

「……。」

五個小時過去，卡爾沒說過半句話，表情也沒變過。他正處於極度專注的狀態，不論外面傳來什麼聲音、外面發生什麼事，他都聽不見、看不到。靈巧的雙手結合妝髮、縫紉、手工三種技巧。最後，他替假人的頭髮綁上黃色緞帶，他的作品終於完成了。

「啊……」
 

約瑟夫。

一個和約瑟夫一模一樣的人偶，正躺在他的棺材裡。
 

「每個人都有秘密，每個人都回不去原來的世界……呵呵。」

卡爾伸手，摸著假約瑟夫的臉龐，淺淺一笑。
 

「你的秘密又是什麼？」

「你也回不去那個地方了，是嗎？」
 

說完，卡爾牽起假約瑟夫的手，將它整個拉出棺材中。他環住對方的腰，牽著它，腳步開始踏了起來。他竟然在跟自己的作品共舞。
 

「沒關係。」

「你回不去那個世界，沒關係。」
 

下一秒，卡爾傾斜身子，讓假約瑟夫躺在他的手臂。他伸手、細細撫摸它的髮、它的臉，深情款款地望著它，低語：
 

「來我這裡。」

「成為我的藝術吧。」

「約瑟夫先生。」
 

他閉上眼睛，低頭親吻它的唇。熱情地，彷彿本尊就在他的懷中，享受他的吻。